163.塵世的紛擾

發佈時間: 2023-07-21 17:45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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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很奇怪,前兩夜的夢裡都是孃親的身影,而這夜卻只有宋鈺了。

 與其說是夢,不如說是自我與他相識的第一面起的一場戲,原來每一個畫面我都記得這般清晰。他的樣子,怎麼看都覺得好看,無論是他面無表情的,還是嘴角淺彎的,甚至是鮮少有的憤怒的,都覺得好生喜歡。

 然而當我與他來到天山後,他的樣子就逐漸變得模糊,我很焦急,拼命想要看清他。卻只看到他越來越遠的背影……

 從夢中倏然驚醒,白光瀲灩,身旁早已沒人。我伸手去摸地面,連一點溫度都沒有,好似昨夜真的是場夢,但是我嗅了嗅身上,那氣息並沒有散去。他離開的時間應該並不長。

 我沒想到在醒來不久,就看到爹走了過來。三日未見,他的神色很冷凝,目光觸及他那頭上的白髮就覺刺眼。他對孃親的愛猶如洪濤之中的萬水,哪怕從不言說,卻深得不見底。不敢去想當年這個錚錚鐵漢是如何眼睜睜看着孃親香消玉殞,只從此刻的形消見骨就能窺知一半了。

 爹的視線從我臉上劃到墓碑上,雙眸黯淡了低語:“影兒,與無悔敘舊了三日,也了了你心願,該放她離開了。”

 我心中一沉,握緊了拳指甲摳進掌心。

 只見爹轉看向我肅聲道:“無悔,起來吧,爹送你們出天山。”

 “我不出去。”我執拗地低着頭不看他。

 但不料爹接下來的話讓我心頭重重一擊:“我與你娘爲了救你浮圖半生,就不能讓我們安生晚年嗎?”我的心裡生出萬般恐懼,悽然擡頭委屈地喊:“爹……”

 他說:“我金錯刀承認有你這個女兒,但是不想再與世俗有任何瓜葛。假若你惦念我們對你的養育之恩,就讓我和影兒在這裡避居吧,別再將塵世的紛擾帶進來了。”

 塵世的紛擾!

 心口在滴血,不得不承認是自己害得孃親早亡,也不得不承認我再多懺悔也挽回不了孃親的命,更不得不承認這一次我又將俗世的紛擾帶來了這裡。假若不是發生雪崩,江潯帶着那一干人,恐怕要將這裡變成江湖,變成戰場。到那時,爹要如何?埋在地下的孃親又當如何?我沉痛的閉上了眼,到底是從小養育我長大最至親的人,一句話就戳中了我所有的殤。哪怕我再不願,都無法再將那些帶給他們了。

 我端正了姿勢,畢恭畢敬跪在爹面前,頭點地重重三磕,然後匍匐在地悲聲說:“我知道這三個頭還您養育之恩根本彌足輕重,也無以爲報。恕無悔不孝,從今日起,你我斷絕父女情緣,從此陌路天涯,永不相見。”

 這是我唯一能爲他做的,也是爲泉下有知的孃親做的,還他們一片安寧。

 “無悔……”悲嘆在頭頂,含着滿腔的惆悵與沉痛。

 我不擡頭,任由眼淚流進土裡,也任由心如刀割。止不住的抽噎,壓抑的哭聲,最終還是放任了。在這個曾被我喚爲父親的男人眼底,我無需僞裝堅強。

 等擡首而起時,我的眼中已無淚,即便臉龐上淚痕斑駁,但是眼神已經變得堅定。手撐地從地上爬起來,些微的暈眩與踉蹌,但在那隻寬厚的手掌伸來時我往後退了一步,眼斂微垂着道:“多謝,金…大俠。”

 視線以內,那具身體微微震動,卻聽呼吸沉重沒有言語。我咬了咬牙,從他身旁掠過時低語了一句:“我走了。”

 從墓碑到石屋的距離並不遠,我走得很快,轉眼就看到了石屋,也看到石屋前筆直而站的身影。莫名的鼻子就酸了,我加快腳步上前,幾乎是衝進宋鈺的懷中,那早已乾澀的眼睛沒了淚,卻仍有委屈,低低的控訴:“子淵,我沒有家了。”

 以前覺得是有家不能回,後來是覺得無家可歸,而這一刻,我沒有家。

 因爲生命中至親的兩個人,一個永埋地下,一個則斷絕父女關係。我還剩什麼?拽緊了他的衣襟,嗡着聲說:“以後我只有你了。”是的,我還有子淵,從今往後,我就只剩他了。

 但好似在我說出那句話後,懷抱着的我的這具身體有輕微的一顫。我擡起頭,對上那雙清亮而幽深的眼,想剛纔定是我的錯覺。

 他的目光從我身上移轉向後,我知道那兒是誰。不想回頭,因爲害怕再看一眼就後悔。

 只聽沉暗的語音在道:“讓我送你們出去吧。”

 不等宋鈺接口,我搶了先:“不用了,金大俠。我們會盡快離開的,以後…你保重。”

 沉默片刻,語聲繚繞:“此處到青靈山路途遙遠,老修會與你們一道走。”

 “我不回青靈山。”堅決的,一字一句的,表述我的態度。離了這,離了他和孃親,我如何還能回青靈山?那兒滿滿都是回憶啊。

 但是震怒在後:“金無悔,你休要這般任xin。不回青靈山你要去哪?繼續浪跡江湖?胡鬧!青靈山乃我和影兒悉心選擇的一片淨土,你如果還念在往昔的情誼就給我回青靈山守着,一輩子也好過你在外頭漂泊,否則你娘在天之靈如何瞑目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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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我從宋鈺的胸前仰起頭,看天空蒼茫,往昔的那些熟悉的場景,終究,在凌晨的霧色中,成了灰白。輕輕的,從嘴裡吐出一個字:“好。”

 好,回青靈山,從此再不踏入江湖。

 你在天山守着孃親的墳墓,我就在青靈山守着家,等你回來。

 一步、兩步、三步……踏雪而行,將那道目光留在時光的倒影裡。我慶幸這條離開的荊棘路上身邊有宋鈺,他從始至終都握着我的手,緊緊的,不放。

 原本我想,假若有一天熬不過思念,那就央了宋鈺帶我一同來天山。可是沒有想到就在我們走出數裡開外時,突的身後轟隆陣陣巨響,我驚惶回頭,只見那剛行過的道上滾落巨石與積雪。第一反應是又雪崩了,我撒開宋鈺的手就往裡頭衝,但是被老修拖住。

 我朝他怒吼:“雪崩了,爹還在裡面!”

 老修看我的眼神極度悲涼,他說:“小姐,你還不明白嗎?老爺此生都將在這天山常伴夫人,不予任何人打擾。是他故意將這雪山腹地的山道給封了。”

 我以爲我的淚早已乾涸,可是聽完老修的話,淚瞬間衝出了眼眶。

 掙脫開老修的桎梏,朝前狂奔百步,然後重重趴倒在地,沖天嘶吼出聲:“爹!是無悔的錯,你何苦要這般對自己?”你已爲了娘枯守了六年,頭髮變白,現在你要將後半生都葬送在這雪山裡嗎?還是……還是待我一走,了卻最後心願,與娘共寢?

 這纔是我最最害怕的!

 老修又來拖我,“老爺交代過,等山道一封就速速離開,因爲此處震動巨大極可能引起山崖上的雪滑落,導致又一場雪崩。”

 我一把揪住老修的衣襟,“不,你在騙我。沐神醫還沒出來呢,爹不可能讓沐神醫也留在裡面,是不是還有別的進山的路?”這時宋鈺走到跟前,低頭認真看我,“無悔,起來。這是你爹的選擇。先生在兩天前就已經先一步離開了。”

 ……

 我是被宋鈺揹着離開的。因爲預知的雪崩來得極快,在老修一聲急喊後,宋鈺就二話沒說將我提起,然後命令老修幫忙將我綁在了他的肩背之上。

 此後我第一次見識到他習練輕功之後的速度,當可謂是移形換位腳下生風,就連習武幾十年的老修都被他落在身後。而且最主要的是,他對天山裡頭的地形當真熟悉異常,居然在最短的時間內我們又回到了那個狹縫的地方。

 擔架依然還在,爲避積雪傾軋,三人全都躲了進去。

 當雪覆蓋而來的霎那,他割斷綁繩用身體將我掩在身下。老修擋在另一側,於是我被他們二人形成的保護圈圍聚,不遭受一點風雪。雖說是雪崩,但卻是因爲巨大的震動導致山崖的積雪沉落,所以與之前由於天氣原因所致的雪崩有着本質區別。面積不會很大,就是小範圍的崩塌,所以沒過多久,狹縫外就沒了聲息。

 老修先嚐試着去頂開狹縫外的積雪,但厚厚一層,完全不爲所動。只聽宋鈺在我身上開口:“有空氣迴流,必定有氣孔,沿着石縫尋找看看。”

 確實如此,這個狹小空間被雪積壓得已經不能動,按理沒有空氣進來,我們必定都會立即感覺到呼吸困難。很快就傳來老修的語聲:“公子,果真有條小縫。你們往後退退,我來劃開它。”可話是如此說,哪裡還有餘地退?只能是他抱着我往裡面又擠緊了一些。

 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繩。老修即使找到了漏洞口處,也是不敢有太大的動作,只能緩慢地將積雪一點點挖開,等到洞口變大的足可供人鑽過時才停住。